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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我35歲，我單身 》
王文華 |
刊載於《中國時報》人間副刊
2003 / 03 / 30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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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，讓我先聲明，當我說「我 35 歲，我單身」，口氣絕不是像「我20歲，我不吸煙」，充滿著信心和驕傲，堅信未來一片光明。我的口氣比較像「我 35 歲，我還跟媽媽住」，或「我 35 歲，我沒當過兵」，混雜著慶幸和放心，但也有自卑和惋惜。 喔，yeah，很多時候，當我說出、或想到，「我 35 歲，我單身」時，我謝天謝地。特別當每次去看我六歲的姪子，陪他玩了一個下午之後。「你要不要睡個午覺？」我溫柔卻堅決地問，但他置之不理，每十分鐘換一個遊戲，我一邊玩一邊收東西。整個下午，我聽到自己重覆說：「把那放下」、「不准跳沙發」、「你再不下來我就打電話給你媽」！我在大學教談判和行銷，碰到小孩我最好的招術是威脅和密報。 那時會覺得單身真好。我只需要顧到自己，心情不好就隨時關機。是的，自由，讓我能專心致志地愛自己。星期六晚上九點，當我那可憐的老哥必須抱著兒子看小熊維尼，我在「Plush」研究旁邊美女的光彩唇蜜。十二點，當老哥在餐桌上計算兒子上到大學要花多少錢，我在「In House」跟陌生人玩真心話大冒險。星期天下午兩點，當老哥去拜訪岳母，我去加州健身俱樂部。晚上七點，當老哥陪老婆逛街，我去微風廣場看Prada的新鞋。任何時候，我可以搬家或出國、熬夜或墮落。不需要打電話報備今夜不歸，不需要每個月繳高額保費。 所以有人會叫我們單身貴族，好像我們都活得像王子和公主。我不知道劉德華或周杰倫這些大人物是怎樣，不過像我們這樣的上班族，單身絕不自動意味著高貴。大部分單身的人，住五坪的套房，浴簾的底部很髒，上次拖地的時候，執政的還是國民黨。衣服洗了後懶得烘，烘了後懶得摺，內褲穿三四天，外衣盡量選深色。星期六晚上，我們坐在家裏等朋友約去唱KTV。回家後一個人睡，床上好像爬滿螞蟻。星期天睡到中午，起來後還是很疲倦。早飯和午飯總是一起吃，常常一邊吃一邊看報紙。出國渡假的地點頂多是曼谷或香港，沒有人有興緻一個人去巴黎或紐奧良。我們坐華航，安不安全無所謂，至少空姐漂亮。 為什麼要跟空姐攪和？因為單身最大的不便是寂寞。因為寂寞，我去參加心靈成長營。老師教我們如何「單身不寂寞」、「一個人也快樂」……聽了這些道理，我表面上痛哭流涕，跟大家抱在一起，心裏想這傢伙在鬼扯什麼東西？你單身，你生病，星期六夜裏，你因昏睡了一天而睡不著，但又因為頭痛而動不了，這時你要怎樣「一個人也快樂」？你被老闆海K，被同事誤解，晚上十一點回家，你只能不斷換新聞頻道，看今天多少人比你更糟。你的手機格數像萬里長城，但它像塞外一般寂靜無聲。你上的聊天室香火鼎盛，但你甚至分不出這些是男人還是女人。你看著電視，慢慢覺得冷。你在幅射線前睡著，沒有關燈。 一個人最糟的倒不是孤枕難眠，因為單身者喜歡熬夜，兩三點上床通常累得很快睡著。一個人最糟的是早晨醒來時，你睜開眼睛，口乾舌噪，四周死寂，這世界不需要你。沒有人跟你搶廁所，你上廁所時沒有人在你跟前用吹風機。今天沒有約會，頭髮就乾脆不洗。沒有期望，所以賴床。我翻來覆去，用自己的頭靠自己的臂膀。不了解為什麼我的頭髮，沒有以前的女朋友香。賴床是危險的，因為你可能開始產生性幻想！此時要立刻跳起來，洗個冷水澡或出去買個生煎包，什麼都可以，就是不要自己對自己失身。同胞們，雖然單身，我們還是要悍衛「領土的完整」！ 除了寂寞，單身總會有些小小的尷尬。你找不到一個人住的公寓，一個人只能住套房。你找不到給一個人坐的西餐廳，總要一邊吃一邊假裝在看書。你去看電影，買了爆米花和可樂後，很難去上廁所。你要倒垃圾，晚上十點前要趕回家。你要修電話，得請假回家等一個早上。你背痛，撒隆巴斯貼不到，只有請公司的男同事幫忙，「James，我們到廁所，我請你幫個忙好不好。」你一進廁所，把衣服脫光，你覺得James會做何感想？ 單身，也會影響到你的飲食。首先，你會吃很多麵食。我很少吃白飯，因為吃飯要吃菜，一個人能點幾道菜？單身喜歡加班，自然吃得很晚，十點鐘已經沒有自助餐，一般餐廳的飯也都涼了，想吃熱的，只能去麵攤。我很懶，回到家只想下水餃，要有味道就多放辣椒。我吃很多貢丸，因為做法和水餃一樣簡單。水果是一定要吃的。單身的水果是香蕉，因為它不用洗不用削。但它的問題是擺幾天就腐爛。單身者哪記得固定吃水果？所以很多香蕉最後都丟掉。最近我開始吃梨，韓國的，很大的那種，擺一個月還很新鮮。我把我的梨取名叫金喜善和全智賢，出差回來打開冰箱，至少還有她們跟我擠眉弄眼。 我不敢得了便宜還賣乖，單身的我當然可以出去求愛。我們每晚可以自由自在地flirt，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很曲折。喔，不過當我說「調情」，也不是說單身的人就能每天一夜情，搞到常常要換手機。大部分單身者，「調情」只限於語言的層次。她說：「你這種人怎麼可能沒有女朋友？」我說：「當然可能，因為我一直沒有遇到像你這樣美麗的女生！」沒錯，就這樣了！所謂自由的樂趣，真的也只有這樣了。大部分的邂逅，在這點達到高潮。然後她接手機，你去廁所，下一次在另一家pub，你們假裝沒見過。我在pub裏認識這麼多人，記過這麼多手機，但她們的臉和英文名字還是連不到一起，只記得他們都是ABC。 所以就這樣啊，我 35 歲了。 35 歲沒結婚，最常被問到的問題是：「你是不是gay？」第一次被女生問到，我說：「不是。」。第二次被問到，我說：「你要不要證明？你和我，就在這。」一旦你被傳成是gay，你就是gay了。你沒交女朋友，gay！你交了女朋友，唉呀，幌子啦！你結了婚生了子也愛你老婆，喔……原來他是雙性戀啊！ 35 歲沒結婚，很多人會幫我介紹女朋友。周媽媽、謝媽媽、朱阿姨，二十年不見的長輩，突然間全冒了出來。「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？」周媽媽問。我當然是講「責任心」。是喔，「責任心」，這就像所有女孩子找男友的條件都是「幽默感」。在這種飯局，我好像在主持綜藝節目，逗得長輩哈哈大笑，唯一沒反應的是女主角。除了長輩，以前的女友也發揮人道精神。去年十二月，當我即將 35 歲之際，收到大學女友的 e-mail：「生日快樂、請看附件」。我打開附件，是倫敦時報十月十五日的一篇文章，文章說「從 35 歲開始，精子發生基因突變的機率驟然升高！」前女友補充，「柏克萊大學的布蘭達艾斯克那西教授還說，『22歲以後，精子移動速度每年減慢0.7%！』」前女友已經結婚，有兩個可愛的小孩。她曾經要我做他們的乾爹，我悍然拒絕。看了她的e-mail，我驚恐地體會到：再不振作，也許我最後能做的就只有「乾」爹。男人也有生理時鐘，我的鐘每年響一次。我決心開始積極約會，並且加強保護精子。 我 35 歲，我單身。每天，當我走在路上、坐在捷運、去客戶的公司開會、在相親的餐桌後悔，我都在想：她是不是上帝替我安排的那一個人？星期六晚上，姪子打電話來，要我到他家。我們坐在地上玩太陽系的拼圖，最後只剩下遙遠的冥王星。我和姪子都在想：嗯……這整幅圖少掉的一片，究竟在哪裏？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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